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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详情介绍:
小说:一对相爱的男女,居然因为一个小误会,差点错过彼此一生
埃米尔·左拉
一
春天
那是个特别的日子。早上差不多五点钟,阳光照进了我的小房间,有些突然却令人愉快。我住在舅舅拉扎尔的房子里,他是杜尔格村的教区牧师。一大束金灿灿的阳光照到我紧闭的眼睛上,在晨光中,我醒了过来。
我的房间被粉刷成了白色,家具是松木的,房间里充满诱人的欢乐气氛。我来到窗边,俯视着迪朗斯河。在青葱碧绿的山谷中,河水沿着宽阔的河道流淌。清风吹来,轻抚着我的脸颊;树木低吟,河流潺潺,仿佛在呼唤我。
我轻轻推开了房间门。到屋子外面去,要经过舅舅的房间。我担心厚靴底发出的咯噔声会把舅舅吵醒,踮着脚尖轻轻走过去。这位令人敬重的牧师仍然在酣睡,脸上带着笑容。这时,教堂的祈祷钟声敲响,我打了个激灵。过去的几天里,无论我到哪儿,舅舅都伴随我左右。他看起来有些忧伤,也有些生气。为了看到巴贝走过,我打算到河边去,藏在柳树下。巴贝是一个身材高挑,皮肤浅黑的女孩,伴着春天来到了迪朗斯。舅舅如果知道了我的意图,他也许不会让我去河边藏在那里的。
舅舅睡得很沉。我感到有些后悔,竟然欺骗他,这样偷偷溜出屋子。我停留了一会儿,凝视他平静的面容。他的表情在休息中显得愈加温和,我心怀感激地回想起了他将我带走的那一天:参加母亲葬礼的人正陆续离开,舅舅来到我们寒冷刺骨、已遭废弃的家中,把我接回他的住处。自那一天起,他给予了我多少慈爱,多少关心,多少睿智的建议啊!他向我传授他的知识,给我他的慈爱和全部智慧,全心全意照料我。
在那一刻,我差点忍不住喊出声来:
“起来吧,拉扎尔舅舅!我们一起去散步吧,到那条你所钟爱的小路上,就在迪朗斯河旁边。你会享受新鲜的空气和早上的阳光。在你回家时,你会发现自己胃口大开!”
我想象着巴贝穿着轻软的晨袍,正向着河岸走下来,而我却不能够看她!因为我的舅舅在那里,所以我就不得不低下头。柳树下,趴在嫩绿的草地上该是多么惬意啊!我感到一阵软弱无力,这感觉慢慢爬到我身上,我迈着小碎步,屏住呼吸,来到门口。我走下楼梯,像个疯子似的在温暖宜人的五月晨风中奔跑。
地平线处的天空一抹洁白,精致地点缀着柔和的蓝色和粉色。苍白的太阳看起来像是一只巨大的银灯,向迪朗斯河洒下一束束光辉。那宽阔又惰怠的河流在红沙地上慵懒地扩张领地,缓慢流淌着,仿佛液态的金属,从山谷的一端流向另一端。向西望去,可见一排低矮的小山,巉岩突兀,宛若天空灰白的底色上一道道淡紫色的光芒。
我在这远离喧嚣的角落生活了十年。有多少次拉扎尔舅舅想要教我拉丁文,而我却总让他再等等!这位令人尊敬的牧师想让我成为一个博学多才的人。而我,却在迪朗斯河的另一边,搜索着喜鹊的踪迹,找寻那些我还未攀登的小山。于是,在我返回舅舅家时,总会听到他的谆谆告诫:拉丁文已经忘记了吧。舅舅还会指责我把裤子刮破了,有时他发现我的腿也划破了,就气得发抖。整个山谷是我的,它切切实实属于我;我用我的双腿征服了它,而且,凭借我们的友谊,我也算得上是真正拥有山谷的人。还有那条河流,与山谷一起成为了我在迪朗斯的两个盟友,我是如此热爱它们!我们在一起时是如此理解彼此!我了解我亲爱的小河,我知道它所有的怪念头,它的愤怒,它的魅力,还有它每时每刻的变化。
在那个特别的早晨,当我来到水边,看到河水是如此轻柔明澈,不由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它从未像现在这么欢快。我轻快地滑到柳树下,来到一处开阔的地方,一大束阳光洒在碧绿的草地上。我俯身趴在草地上,透过树枝听着、看着巴贝将会走过的那条小路。
“哦!拉扎尔舅舅这会儿该睡得多么香啊!”我想。
在苔藓地上,我舒展着身体。太阳温和地照着我的背,而我的胸膛埋在草地里,感到无比清凉。
你有没有把头埋到草叶中,近距离地观察过草皮?在等待巴贝时,我不由自主地窥探起一片草皮,它看起来像是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我眼前的这簇草叶上,我观察到了街道、十字路口、广场和整个微缩的城市。我在草根处发现了一块奇妙的深色土壤,去年春天生的根正在腐烂,想来有些遗憾,但是纤细的嫩茎从中冒了出来,舒背展腰,极尽千娇百媚之态,形成一排排摇摇欲坠的柱廊和教堂,还有一片片原始森林。我看到两只瘦弱的昆虫正在广袤的草皮世界里乱窜。两个可怜的小家伙一定是迷路了。它们焦急地从这根立柱走到那根立柱,一会儿又从这条街道跑到那条街道,仿佛受了什么惊吓。
正在这时,我一抬眼看到了巴贝的白色裙子出现在小路上方,在深色草地的衬托下显得格外夺目。我认出了她那印花棉布制成的晨袍,灰色的底色上印着蓝色的小花。我在草中趴得更低了,听得到自己的心脏怦怦跳动着,一下一下捶击着身下的土地,几乎让我整个人都跟着轻微地摇颤起来。我的胸腔在燃烧,让我感受不到露水的清新了。
年轻女孩敏捷地沿着小路走下来,她的裙摆轻轻扫过地面,她扭动的身姿令我着迷。我看到巴贝身姿挺拔,她的骄傲、兴奋和优雅一览无余。她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就在柳树后;她迈着轻快的脚步小跑起来,不会意识到风儿轻轻地撩起了她的裙摆。我能认出她的脚和她脚上穿的白袜,她正在一路小步跑,快一点,再快一点。她的脚大概只有一个人的手那么大。看到这里,我既甜蜜又痛苦地感觉到了脸红。
哦!于是,我的眼中别无他物,我看不到迪朗斯河,看不到柳树,也看不到白色的天空。山谷对我还有什么意义!它已不再是我心之所属,我对它的喜怒哀乐也满不在乎。我的朋友们,这里发生的故事,还有山上的树木对我还有什么意义!河流尽可以从此流去,不复返回。即便这样,我也不会去想它。
至于春天,我毫不在乎什么春天!即使带走温暖我后背的太阳,带走绿叶,带走阳光,带走所有五月的早晨,我也会一直兴奋地躲在这里,美美地盯着巴贝沿着小路跑来,看着她迷人地摇动裙摆。这是因为巴贝取代了山谷在我心中的地位,她就是我的春天。但我还从未和她说过话。每次在拉扎尔舅舅的教堂中相遇,我们都会脸红。我原本认定她讨厌我。
在那特别的一天,巴贝和几位洗衣服的妇女聊了几分钟。她银铃般的笑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和迪朗斯河巨大的响声融在一起。然后她弯下腰,用手心舀一点水喝,可是河岸太高,她险些滑下去,好在抓住一把草救了自己。我当时害怕得抖了起来,血液都变凉了。我匆忙站起身来,顾不得害羞和脸红,向年轻女孩奔去。她有些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笑了起来。我冒着滑倒的危险弯下腰,并拢手指,成功用右手掬起满满一手窝水,把这个新型的水杯呈献在巴贝面前,让她把水喝下。
那些洗衣的妇女大笑起来。巴贝有些慌乱,并不敢接受我的好意;她犹豫片刻,将头半转过去。最终她下定决心,小心翼翼地把嘴唇贴到我的指尖;但是时间过了太久,水早已流干。她突然开始大笑,又成了一个孩子,我很清楚她这是在嘲弄我。
刚才我真是很愚蠢。我再次弯下腰。这一次,我用双手掬起一捧水,迅速送到巴贝的唇边。巴贝喝下了它,我感到她嘴唇的温暖通过我的手臂传递到了我的胸腔,于是我的整个胸腔都充满热量。
“哦!舅舅还在熟睡吧!”我对自己低语道。
就在这一刻,我察觉到身边有个黑影。转过身去,我看到了拉扎尔舅舅正在几步远的地方注视着我和巴贝,看起来有些生气。他的牧师长袍在阳光下显得更加洁白,从他的脸色中,我看出了责备,这让我几乎要哭出声来。
巴贝非常害怕。她的脸涨得通红,匆忙逃离前结结巴巴地说:
“谢谢你,让先生,我非常感谢你。”
而我,擦干了双手,一动不动、神色慌乱地站在拉扎尔舅舅面前。
这位令人尊敬的牧师双臂交叉在胸前,长袍的一角折到身后,看着巴贝头也不回地跑着离开。当她消失在树篱后时,舅舅低下头,看着我,我看到他和蔼可亲的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却显得有些忧伤。
“让,”他对我说,“我们一起去大路上走走。早饭还没煮好,我们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他迈着重重的步伐出发了,一路躲着沾满露水的草地。长袍的袍脚拖在地上,发出单调的唰唰声。他腋下夹着祈祷书;但是他忘记了晨祷这件事,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低着头,一言不发。
舅舅的沉默对我而言是一种折磨。他平时是一个健谈的人。每走一步我都愈发紧张,舅舅一定是看到我给巴贝喂水喝了。天哪,那是怎样的场景啊!一个年轻女孩,笑着,红着脸,亲吻了我的指尖,而我踮着脚,伸长了胳膊,倾向前去仿佛是要吻她。现在,我觉得我的行为鲁莽得可怕,不免感到羞怯。我问自己,我怎么有胆量让一个女孩甜蜜地亲吻我的手指?
我的舅舅拉扎尔,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在我前面慢慢地走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他所喜爱的老树!毫无疑问,他正在思考着怎么对我说教呢。他将我带到大路上去,只是为了便于他责备我。舅舅最少会用一个小时来说教,那时早餐早就变凉了,我也没法回到水边,回味巴贝的双唇在我手上留下的温暖。
我们来到了大路上。路不长,却很宽,路边是河流;茂密的橡树荫庇着道路,树干刺破云天,伸出高大的枝丫。树下纤细的青草地仿佛是铺开的一层绿毯,阳光穿透密密层层的树叶,给绿毯绣上点点金色的蔷薇花。四处皆是一望无垠的原生态绿草地。
舅舅目不斜视,迈着均匀的步伐走到了路的尽头。一到那里,他便停住脚步,我一直待在他的旁边,意识到可怕的时刻就要降临了。
河流在这里急转;路的尽头,低矮的护墙形成一道露台。橡树枝叶构成的穹顶敞开了一线天,山谷中,光明乍泄。乡村田野在我们眼前延伸,绵延数里格(里格为旧时长度单位,约为五公里。——译者注)。太阳升上天空,早晨的银白色光束已变成一缕缕金黄色的光带;刺眼的阳光从天际涌来,那光芒,如烈火一般耀目,沿着小山丘扩展到整个平原。
片刻沉默过后,拉扎尔舅舅转向我。
“天啊,布道说教要开始了!”我一边想,一边低下了头。舅舅把手臂伸向远方,指给我看那山谷。然后,他挺直身体,慢慢地说:
“看,让,这就是春天。我的孩子,大地充满了喜悦。我带你到这里来,正对着阳光满溢的平原,向你展示春天这个年轻的季节初绽的微笑。你看,是多么的光彩夺目又甜蜜可人!暖暖的香气从大地中蒸腾出来,划过你我的脸庞,宛若生命的气息。”
舅舅沉默了,神情有些恍惚。我十分惊讶地抬起头,畅快地呼吸。他并没有对我说教。
“这是一个美丽的早晨,”他继续说,“一个年轻的早晨。你在这青葱的草木中度过了十八个夏天,充分享受着欢乐;而对于这一草一木来说,不过是十八天的光阴。这一切都是多么的明亮璀璨,多么的香气迷人啊,难道不是吗?宽阔的山谷对你来说是个令人愉悦的地方,河流带给你清新,树木为你提供阴凉,整个乡村都在向你温柔地述说,天空亲吻着地平线,那里是你一直深切盼望、不停追寻的地方。春天属于你这么大的年轻人。正是这样一个季节教会男孩子给年轻女孩捧水喝……”
我又一次垂下头,拉扎尔舅舅一定是看到了刚才的那一幕。
“一个像我这样的老人,”他继续道,“很遗憾地知道在春天的迷人风光里,应当拥有怎样的希望。我可怜的让,我热爱迪朗斯河,因它灌溉了这片肥沃的草地,并赋予整个山谷以生命;我热爱这嫩绿的树叶,因它向我宣告了盛夏金秋硕果累累的到来;我热爱这天空,因它明媚灿烂,因它的暖催熟了这片沃土。既然我早晚要对你讲这些,我更愿意趁早,现在就讲给你听。事实上,是春天给你上了这一课。大地就是一个大车间,在这里,没有一个季节是虚度的。观察一下我们脚下的花朵,你所见不过是诱人的芬芳,然而于我,这是劳动的结晶,它结出一粒小小的黑色种子,这是生命交给它的任务,从此它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这小黑籽,在下一个春天,也会完成同样的使命。那么,现在,四处眺望,这喜悦不过是一代生命在行动。如果田野在微笑,那么一定是因为它又开始无休止地工作了。你听到了吗?它正喘着粗气,到处都是劳作和奔忙。树叶轻声叹息,花朵奔忙劳碌,玉米奋力生长,一刻也不停歇;草木作物争论着谁长得最快;流水,这河流也加入到日常劳作中;天空中升起的年轻太阳担负起职责,给大地辛勤的劳动者带来生机和期许。”
这时,舅舅让我盯着他的脸。他总结说:
“让,你听到你的朋友春天对你说的话了吧。他年轻,但他在为成熟做准备;他灿烂的笑容正是因为劳动带来了快乐。夏日万木葱茏,秋天果实累累,这是因为春天在此刻一边歌唱,一边无畏地工作。”
我看起来十分愚蠢。我明白了拉扎尔舅舅的意思。他确实是在向我布道,告诉我我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家伙,现在是该工作的时间了。
舅舅看起来和我一样窘迫,他犹豫了片刻,有些结巴地说:
“让,你没来告诉我发生的一切是不对的——既然你爱巴贝,她也爱着你……”
“巴贝喜欢我!”我吃惊地大叫起来。
舅舅不太高兴地摆了摆手。
“嗯!让我把话说完。我不需要再听你宣示对她的爱意了。巴贝亲口对我承认的。”
“她向你承认了,她向你承认了!”
那一瞬,我猛地用双臂搂住了拉扎尔舅舅的脖子。
“喔!这太好了!”我补充道,“其实我还从未和她说过话。她是在告解室告诉你的,对不对?我永远都不会有勇气问她爱不爱我,我原本也不会知道这一切。哦!我太感谢您啦!”
拉扎尔舅舅满脸通红。他感觉自己刚刚犯了一个错误。他以为这已经不是我和那个年轻女孩的第一次相会了,现在他让我确信巴贝爱我,但是在此前,我其实只敢梦想着会有这种希望。这会儿他缄口不言了,倒是我一直滔滔不绝。
“我全明白了,”我继续说,“您是对的。我应该努力工作来赢得巴贝。你将看到我会多么坚决无畏。啊!拉扎尔舅舅,您真是个好人,您讲得太精彩了!我明白了春天的预示,我同样会拥有一个葱茏的盛夏和一个丰收的金秋。”夏季已深深根植于此,秋天可以在整个山谷中预见到;我和春天一样年轻,我感到我体内涌动的青春,驱使我完成我的任务……”
舅舅让我冷静下来。
“很好,让,”他对我说,“我一直想让你成为一名牧师,并且为了这唯一的目标向你传授知识。但是今天早上我在水边看到的场景迫使我一定要放弃我最热切的愿望。这是上帝给我们的安排。你会以另一种方式爱着上帝。现在,你不能待在村子里了,我只希望你能在年龄和工作的历练下变得成熟,到那时你再回来。我为你选择了印刷工的手艺,你接受的教育将会很好地帮助你。我的一个朋友是格勒诺布尔的印刷工,你下个星期一去见他吧。”
我有些发愁。
“那么我将来会回来娶巴贝吗?”我问他。
舅舅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说:
“剩下的就要看上帝的意愿了。”
“您就是我的上帝,我信赖您的仁慈。哦!舅舅,您要保证不让巴贝忘记我。我会为她工作。”
接着,舅舅又向我指了指山谷,温暖的金色光芒聚集在这里,越来越多,遍布整个山谷。
“这里有希望,”他对我说,“让,别像我一样这么老还孤身一人。忘记我的布道吧,回归单纯,像这块土地一样。大地不会为秋天的到来感到忧虑;它陶醉于自己的笑容带给它的欢愉;它勇猛无畏地工作,从不担忧。它只期待。”
我们回到了牧师寓所,慢慢地沿着阳光炙烤的草地散步,谈论着即将到来的分别。
我早已料想到,早餐已经变凉了;但是这已不再是我所关心的问题。每次我抬头看拉扎尔舅舅时,眼睛里泪水都在打转。而一想到巴贝,我的心跳就会加速,几乎令我窒息。
我不记得那天接下来的时间里我都做了什么。我想我应该是又回到了河边,躺在柳树下。舅舅是对的,大地正在工作。我将耳朵紧贴草地,仿佛听到了持续工作的声音。然后,我开始幻想未来的生活。我把自己埋在草丛里,直至夜幕降临,我开始安排充实的未来,我既要为巴贝工作,也要为拉扎尔舅舅工作。这儿的土壤年轻而富有活力,它的精神深深浸入我的内心。我紧紧地贴着大地母亲,有时,我会想象我也是一颗强壮的柳树,生活在身边的这块土地上。晚上我激动得吃不下饭。无疑,舅舅完全了解我心中所压抑的情感,因为他假装没有注意到我没有食欲。晚餐刚一结束,我就急急忙忙回到户外,呼吸新鲜的空气。
一缕清风从河面吹起,远远地,我隐约听到了水花微微溅起的声音。天空中划落一束轻柔的光。山谷在眼前延展,安宁而明净,有如无边无际的深色海洋。我依稀听到一阵激昂的颤动声,像是鸟儿在我头顶的天空剧烈扇动翅膀。草丛中,沁人心脾的清香伴着清冷的空气慢慢腾起,飘散各处。
我出来是为了找巴贝,我知道她每晚一定会来牧师寓所。我来到一处树篱后面,悄悄躲了起来,等待她经过。我已彻底摆脱了早上的羞涩,感到在这里等她再自然不过了,因为她爱我,而且我也要告诉她我即将离开。
在明澈的夜光下,我认出了她的裙子,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轻声叫她:
“巴贝,巴贝,我在这里。”
起初她没有认出我,吓了一跳。当她发现是我在那里时,似乎更加害怕了,这令我非常吃惊。
“是你,让先生,”她对我说,“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想干什么?”
我来到她身旁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你很爱我,对不对?”
“我!谁说的?”
“我的舅舅拉扎尔。”
巴贝有些疑惑地站在那里,她的手在我手中抖了起来。就在她想要跑开时,我握住了她的另一只手。我们面对面站在树篱中间的洼地里,巴贝急促地喘着气,温暖了我的整个脸庞。新鲜的空气,时不时传来的窸窣声,静谧的夜晚围绕着我们。
“我不知道,”年轻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从未说过——尊敬的牧师先生一定是误会了。行行好,让我走吧,我还有急事。”
“不,不,”我继续说,“我想告诉你我明天就要走了,向我保证,你会永远爱我。”
“你明天就走了!”
哦,这声音真甜,话从巴贝口中说出是多么温柔啊!听到她担忧的声音里充满爱意和苦恼时,我仿佛定住了。
“你看,”接着我高兴地大叫起来,“拉扎尔舅舅说的是事实。而且,他从来都不会说谎。你爱我,你爱我,巴贝!今天早晨,你的嘴唇已经将秘密轻柔地吐露给了我的手指。”
我让巴贝坐在树篱下。我一直保留着那段记忆,那是我第一次谈论爱情,谈论纯洁无瑕的爱情。巴贝像个妹妹一样听我说话。她不再感到恐惧,告诉我她对我的爱。我们郑重地做了祷告,天真无邪地互诉感情,一直不停歇。她发誓只会爱我一个,我也立誓将会用劳动和关怀证明我对她的真心。一只蟋蟀藏在树篱后唱歌,为我们的聊天伴上希望的旋律。整个山谷在黑夜中窃窃私语,偷听着我俩的絮絮交谈,享受其中的乐趣。
分别时,我们甚至忘了亲吻彼此。
当我回到我的小房间时,感觉像是至少离开了一年之久。这一天是如此的短暂,但却给了我无穷的快乐。在我度过的春季中,这是最温暖最甜蜜的一天。现在,回忆起这一天,我又仿佛回到了很久以前,听到我年轻时发颤的嗓音。
二
夏天
在那个特别的一天,早上三点左右我就醒了。我躺在坚硬的地板上,精疲力竭,脸上全是汗。七月的夜晚,酷热而沉重,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我的战友们睡在我的周围,身上裹着带风帽的斗篷;他们给灰色的大地点缀上了点点黑色,让这块偏远的土地有了喘息的声音;我仿佛听到了人们熟睡时沉重的呼吸声。战马的嘶鸣声和武器的碰撞声,混着一些难以辨别的声音,盖过了静夜的窸窣。
部队在午夜时停止了前进,我们得到命令,就地躺下休息。整整三天,我们一直在行进,承受着阳光的炙烤,卷起的尘土让我们睁不开眼。终于,敌人就在眼前了,就在那里,高踞几座视线可及的山头。等到黎明时分,我们就要果断地打一场战役。
我一直被沮丧情绪折磨着。三天来,我好像是被打蔫了,没有一点力气,完全不考虑未来。其实,正是由于过度的疲劳,我醒了过来。现在,我躺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盯着夜空,一边思索。我想到了这场战斗,这场大屠杀,我想到天空即将放亮。过去六年多的时间里,每场战斗的第一枪打响时,我都会向我挚爱的人——巴贝和拉扎尔舅舅说再见。现在,还有不到一个月我就要退伍了,却要再一次说再见,而这一次,可能是永别。
然后,我想到了那些温柔的画面。闭上眼睛,我看到了巴贝和拉扎尔舅舅。离我上一次亲吻他们已经过去这么久了!我还记得分别那天,舅舅一直在流泪,因为他很穷,没钱给我准备些行头带走;临走前一晚,巴贝向我发誓会一直等我回来,不会爱除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我不得不离开所有的一切,离开格勒诺布尔的师傅,还有杜尔格村的朋友们。时不时他们会寄信过来,告诉我他们会永远爱我,告诉我,在我深爱的山谷里,幸福一直在等我。但是我要去打仗,我要去流血牺牲。
我开始想象回家的日子。我会看到年事已高的舅舅站在牧师住所的门口,张开他颤抖的双臂;巴贝在她身后,面色红润,一边笑着,一边流着眼泪。我扑到他们怀里,亲吻他们,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
突然间,战鼓敲响,把我的思绪拉回到残酷的现实中。黎明已经到来,晨雾中,灰色的土地延展开来。战场上布满士兵,漫山遍野都是不辨身份的人;军号召唤,战马奔腾,火炮隆隆,命令高喊,声音一阵高过一阵,充斥所有人的耳朵。战争凶神恶煞地闯入我温柔的梦境中。我艰难地爬起来,感觉浑身散了架,脑袋似要裂开。我匆忙把我的士兵们集合起来;要知道,我已经获得军士头衔了。很快我们接到命令向左侧冲去,占领高处的一座山头。
在我们即将出发时,军士长跑了过来,大喊:
“一封古尔东军士的信!”
然后他递给我一封脏兮兮、有些发皱的信,这封信也许在邮局的皮邮包里躺了足足一个星期。无暇细读,我只在匆忙中认出了是舅舅拉扎尔的笔迹。
“向前,前进!”军士长喊道。
我只得前进。有那么几秒钟,我手里握着这封可怜巴巴的信,如饥似渴地看着它,握着它的手指感觉火辣辣的;如果能够坐下来,一边读信,一边无所顾忌地流泪,我愿意付出一切。但是我只能把它塞在紧贴我心脏的上衣里。
我从未像现在这么痛苦。为了安慰自己,我对自己重复着拉扎尔舅舅不断说给我听的话:我正处在人生的盛年,此时此刻,我要经历激烈的斗争。至关重要的是,如果我想拥有一个平静、富足的秋天,就要勇敢地履行职责。但是这些理由更加激怒了我:这封信来到这里,要向我述说幸福,它烧灼着我的心,它反抗战争的蠢行。我甚至都不能阅读它!也许,我会死去,永远都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不能最后一次阅读拉扎尔舅舅充满深情的话语。
我们到达了山顶,等待前进的命令。这块战场选得真是妙极了,可以随心所欲地相互杀戮。这片无边的土地绵延数里格,光秃秃的,不见一栋房屋或一棵树。灌木丛和矮树形成了白色大地上斑斑驳驳的痕迹。从那以后,我再未见过像这样的一个国家,一片沙海,一块白垩质土壤,仿佛腹部到处被炸开了,露出黄褐色的肠子。而我也再未看到过像这样纯净的天空,再也没有经历过这般惬意温暖的七月的一天;八点钟,闷热的空气已经开始烤着我们的脸了。哦,多么灿烂的早晨,多么贫瘠的土地!这里即将展开杀戮,即将有人牺牲。
伴着几声零星的劈啪声,双方开火了。过了很长时间,大炮低沉的怒吼声也开始助阵。我们的敌人——奥地利人身着白色军装,已经放弃了高地。平原上钉着成排的军队,他们在我的眼中只有昆虫大小。人们也许会以为这是一座暴动的蚂蚁山。浓烟滚滚,笼罩在战场上。间或,当浓烟散成数块时,我看到了有些被吓坏了的士兵在逃跑。有时,极度的恐惧会使士兵逃离,然后突然爆发的羞耻感和勇气又会把他们呼唤回战场上。
我听不到伤员的哭喊,看不见血流成河。我只能辨别出牺牲的士兵,他们被队伍抛在后面,像是大地的黑色补丁。我开始好奇地看着队伍前进,烟雾惹怒了我,因为它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一想到很多人在垂死挣扎,而我还安然无恙,我就产生了一种自私的快感。
大约九点,我们接到命令向前进发。我们立即跑下了山,冲向敌军的中心地带,他们正在撤退。队伍整齐的步伐在我听来像是赶赴葬礼一般。我们中最勇猛的战士也在喘着粗气,面色惨白,形容枯槁。
我决心说出实情。第一批子弹嗖嗖地划过时,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士兵们打算四散逃去。
“前进,前进!”长官们喊道。
但是我们像是铆接在了地面上,当子弹呼啸着飞过耳边的时候就低下头。这一行为是出自本能;如果不是羞耻之心阻止我,我一定会趴在地面上。
我们前面是一层厚厚的烟雾,我们不敢穿过去。红色的闪光信号透过烟雾传过来。我们依然止步不前,浑身颤抖。但是子弹打在了我们身上,战士们哀叫着倒了下去。长官们更加用力地扯着嗓门叫喊:
“前进,前进!”
军官们鼓动着后卫部队强迫我们前进。于是,我们闭上眼睛,发动了新一轮冲锋,冲进了烟雾。
我们被愤怒冲顶着,就算是听到“停止前进”响亮地喊出时,队伍也很难停下来。而一旦停下,恐惧感就又回来了,有一种想要逃跑的愿望。我们开始射击,向着前方开火,没有瞄准,在向浓烟乱射中寻找一丝安慰。我记得自己机械地扣动扳机,紧闭双唇,睁大眼睛;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说实话,我已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我头脑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开火,直到一切结束。我左边的战友面部中弹倒在我身上,血溅了我一脸,我粗暴地把他推到一边,擦掉脸颊上的血,然后继续射击。
我还记得看到我们的上校——德蒙特维先生笔挺地骑在马上,十分坚定,冷静地盯着敌人。他在我心中高大无比。德蒙特维上校的来复枪可不是用来自娱自乐的。他时不时向下望望,用干涩的声音喊叫:
“队伍靠拢,队伍靠拢!”
我们像羊群一样合拢队形,踏在死尸上,已经麻木了,然后继续射击。在此之前敌人只是开枪扫射。而这时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传来,我们有五个战士被这枚炮弹夺去了性命。应该是正对着我们的炮台刚刚开火了,但是我们看不到它。一枚枚炮弹击中队伍的中央,几乎每一枚炮弹都在队伍中留下一个血肉横飞的裂口,但是我们像顽固凶残的猛兽,又迅速合拢过来。
“靠拢,靠拢!”上校冷冷地重复着。
我们用人肉喂着敌人的火炮。每次一个战士倒下的时候,我就离死亡更近了一步,我一点点接近着火力密集的地带,战士们被火炮击碎,轮番走向死亡。在那里,尸体堆成了山,很快,炮弹就只能打到成堆的人肉碎块上了。每一次新的爆炸过后,残肢横飞。我们再也无法靠拢到一起了。
战士们痛苦地哀号着,长官们也被打动了。
“上刺刀,上刺刀!”
枪林弹雨中,部队愤怒地迎着火炮冲去。浓雾的屏障瞬间被扯碎,我们看到在一座小山顶上,敌人的炮台吐着火舌,每一个炮口都在向我们开火。但是队伍已经开始向前冲,他们不会停下,炮弹只能挡住死去的人。
我跑到德蒙维特上校旁边,他的马刚刚被打死,他像一个普通士兵一样战斗。突然,我被击倒了,我感到仿佛胸腔打开了,肩膀像是掉了一样。一阵可怕的风吹过我的脸庞。
我倒下了。上校倒在了我的旁边。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想到了那些我爱的人,我用一只毫无生气的手搜寻拉扎尔舅舅的信,然后便昏厥了过去。
当我恢复意识时,正侧身躺在地上。我被深度昏迷击垮了,瞪大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到;我感到好像失去了四肢,大脑也变空了。我并没有感到痛苦,因为生命仿佛已经离开了我的肉体。
火热而无情的阳光照在脸上,像是融化的铅,但我却丝毫感觉不到。我一点一点恢复了知觉,我的肢体变轻了,只是肩部仍像被千斤重物压迫着。然后,凭着一个受伤动物的本能,我想要坐起来,结果疼得大叫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但是现在我活了下来,我可以看到,我也能想明白。地面光秃秃的,荒无人烟,在阳光普照下,四处皆是白色。在深邃的天空下,大地展现着它的荒芜,一堆堆的尸体在太阳的温暖中熟睡了。倒在地上的树木,像是死去了,或在垂死挣扎。没有一丝风。成堆的死尸带来令人恐惧的寂静,时而,凄凉的呻吟声打破了沉寂,可以想象受伤的士兵一阵长长的战栗。视线范围内,微薄的灰烟云挂在低矮的小山上,除此之外,晴朗蔚蓝的天空中再无他物。在高处,残杀还在继续。
我想我们是胜利者,而且为我能在这块荒凉的土地上平静死去而沾沾自喜。我身边的土地是黑色的。我抬起头,看见几英尺外我们曾进攻过的敌人的炮台。这场争夺战想必是残酷的:被砍断、已不成人形的尸体漫山遍野;血流成河,土地仿佛是一张巨大的红色地毯。大炮在尸体上伸出了黑暗的炮口。当我看到那些安静下来的枪炮时,不禁颤抖起来。
接着,我轻轻地、万分小心地翻身趴卧着。我把头靠在一块满是血污的大石头上,从胸口抽出了拉扎尔舅舅的信。我把它放在眼前;但是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让我无法阅读。
太阳炙烤着我的背,刺鼻的血腥味让我无法呼吸。我能想象出身边这片悲伤的土地是什么样子,而我也好像因为周围僵硬的尸体而变得僵硬。屠杀过后,在这温暖而又可憎的静谧中,我的心在流泪。
拉扎尔舅舅对我写道:
“我亲爱的孩子……我听说已经宣战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在战役打响之前退伍。每天早晨,我都恳求上帝,让你远离新的危险;他一定会让我愿望成真的;这几天里,他一定会让你回来,让我安心地闭上眼睛。
“啊!我可怜的让,我正在老去,我十分需要你的臂膀。自你离开以后,我再也无法感受你的青春气息,你的活力曾让我年轻了二十岁。你还记得那个早晨,我们一起在橡树下的小路上散步吗?现在我再也不敢走到那些树下;我孤零零的一个人,我感到恐惧。迪朗斯河在哭泣。快回来安慰我吧,抚平我的忧虑……”
泪水让我窒息,我不能读下去了。在那一刻,旁边几步远的地方传出一声令人揪心的恸哭声;我看到一个士兵突然站了起来,脸部的肌肉都收缩了;他痛苦地张开双臂,倒在了地上,在可怕的抽搐中扭动了几下;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
“我把希望寄托在上帝身上,”舅舅继续写道,“他会把你安然无恙地带回杜尔格村,而且我们会继续平静地生活下去。让我大声说出我的梦想,告诉你我对未来的打算。
“你不必再去格勒诺布尔了,你和我待在一起;我会让你成为大地的儿子,做一个农夫,快乐地耕种田地。
“我准备退休到你的农场去。很快,我颤抖的双手将无法握住圣体了。我只请求上帝给我两年的时间,让我们过这样的生活。这将作为我做好事的回报。你就可以不时带我到山谷中的小路上去,每一块石头,每一段树篱都会让我想起你,我是如此爱着年轻的你……”
我不得不再次停下来。我感到肩膀一阵剧痛,几乎再次晕倒过去。一种可怕的焦虑感占据了我的内心,仿佛连续射击的声音又近了,我害怕地想,我们的队伍可能正在撤退,在战斗中,队伍也许会从山上退下来,从我的身体上走过去。但是,除了薄薄的云彩和缭绕山际的烟雾,我依然什么也看不见。
拉扎尔舅舅在信里继续说:
“而且我们三个会深爱彼此。啊!我亲爱的让,那天早上,你在迪朗斯河旁边给巴贝水喝是多么正确啊。我曾经对她感到担心,我脾气不好,但现在我有些嫉妒,因为我非常清楚地认识到我永远都不会比她更爱你。‘告诉他’,昨天她又红着脸对我说,‘如果他死了,我就回到河边他给我水喝的地方跳下去。’
“为了上帝的爱,珍惜你的生命。有些事情我无法明白,但是我感觉到幸福在这里等待着你。我已经称巴贝为女儿了;我能看到在教堂里,你抱着她,那一刻,我正在为你们的团聚祈福,我想那是我最后一次弥撒了吧。
“巴贝现在出落得标致又高挑,她一定会给你的工作带来帮助……”
枪战声远去了。我正擦着幸福的泪水。有些战士凄惨地呻吟,他们在火炮的车轮间经历了人生的最后痛苦。我看到一个士兵正试图甩掉同伴,那个同伴受了伤,身体压在他的胸膛上;当受伤的同伴挣扎、抱怨时,士兵残忍地把他推到了一边。这个可怜的人沿着山坡滚了下去,发出痛苦的哀叫。在这声叫喊过后,死尸堆里传出一声低语。太阳要落山了,洒下淡淡的光芒,告诉人们该休息了。天空也不那么蓝了。
我读完拉扎尔舅舅的信。
“我只希望,”他继续说,“告诉你我们的消息,同时请求你尽早回来,让我们高兴起来。我正像一个老小孩一样哭泣和唠叨。要心存希望,我可怜的让,我会祈祷,上帝一定会成全我们。
“尽快给我回信,如果有可能,告诉我你回家的日期。巴贝和我正数着日子盼你回来呢。我们相信会很快见到你,要充满希望啊。”
我回家的日子!——我抽噎着亲吻了书信,有那么一会儿想象着我在亲吻巴贝和舅舅。毫无疑问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在沉闷的太阳下,我会像一只狗一样躺在地上死去。而且是在这被抛弃的土地上,在你死我活的恶战中,那些我所爱的人在同我道别。宁静中又传来细微的沙沙声;我凝视着溅满血迹的苍白的大地,它已经被抛弃,延伸到尽头的地平线,天地相接的地方形成一道道灰色线条。我重复道:“我会死的。”然后,闭上眼睛,想念着巴贝和舅舅拉扎尔。
我不知道有多久,我一直在疼痛中半睡半醒着。我的心和我的肉体一样承受着痛苦,几行热泪慢慢流过脸颊。发烧和噩梦纠缠着我,我听到了一声呜咽,好似一个痛苦的孩子,持续地伤心哭着。有几次,我醒过来,惊讶地望着天空。
最后,我知道了那是德蒙特维先生躺在几步远的地方,像受伤的孩子一样呻吟着。先前我以为他已经死了。他四肢八叉地趴在地上,张开胳膊。他对我不错;我对自己说我不能就这样让他脸贴着地面死去,于是我慢慢向他爬去。
我们中间隔着两具尸体。有那么一会儿,我想从他们肚子上爬过去以缩短距离,因为每动一下,我的肩膀都会剧烈地疼痛起来。但是我不敢,只得用一只手撑着,跪地前行。当我来到上校身边时,长舒了一口气;在我看来,我不再那么孤单了;我们可以一起死去,我们能一起死去让我不再害怕。
我想让他看到阳光,于是尽可能轻地把他翻了过来。阳光照到他脸上时,他粗重地呼吸起来,睁开了眼睛。我俯身看着他,试图给他一个微笑。他又一次闭上了眼;他的嘴唇在发抖,我明白他的伤痛还在折磨他。
“是你,古尔东,”终于,他用虚弱的声音对我说,“战斗胜利了吗?”
“我想是的,上校先生。”我回答他。
沉默了片刻,他睁开眼看着我,问——
“你哪里受伤了?”
“肩膀——你呢,上校?”
“我的胳膊肘被子弹打碎了。我想起来了,是同一发子弹让我们伤成这样的,孩子。”
他尝试坐起来。
“振作起来,”他突然兴奋地说,“我们总不能在这里睡觉吧?”
你无法想象,他勇敢地展现出愉悦的情绪,这给了我多大的力量和希望。我的感觉完全不同了,因为我们两个人要和死亡作斗争。
“等等,”我高兴地大叫,“我先用我的手帕把你的胳膊包扎起来,然后我们试着相互搀扶,走到最近的救护车那里。”
“这就对了,我的孩子。别缠得太紧。现在,我们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臂,试着帮对方站起来吧。”
上校和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我们都失了很多血,头发晕,腿也不听使唤。人们准会以为我们是两个醉鬼,一路跌跌撞撞,彼此搀扶,你推我,我推你,同时,为了避免踩到死尸弯弯扭扭地向前走。天边出现一片玫瑰红,太阳要落山了,我们拉长的影子在战场上跳着奇怪的舞蹈。糟糕的一天就要结束了。
上校开着玩笑,他的嘴唇因为颤抖变得干裂起皱,他的笑声像是呜咽。我能想象到在某个角落里,我们会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有时我们头晕眼花得厉害,不得不停下脚步,闭上眼睛。平原尽头,一辆辆救护车在深色的大地上形成了小小的灰色补丁。
我们撞上了一块大石头,摔倒了,一个人倒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上校像异教徒一样咒骂起来。我们用力抓着欧石楠,试图手脚并用地走下去。就这样,我们跪行了一百码的距离,膝盖一直在流血。
“我受够了,”上校躺在地上说,“要是他们愿意,过来接我们好了。来,我们睡觉。”
我还有力气能半坐起来,用剩下的全部气力大声呼救。远处,人们正穿梭搬运伤员;他们跑过来,把我们并排着抬到了一个担架上。
“战友,”在担架行进的过程中,上校对我说,“死神不会带走我们。你救了我的命,无论何时你需要我,我都会还你的情。把手伸过来。”
我把手放在他的手中,就这样我们被送到了救护车上。他们点亮火把,外科医生们正在做着切除和锯断坏肢的手术,中间伴着令人恐惧的哀号声,血染的亚麻床单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味道。此时,火把的光亮在水盆中投下斑块状的深红色影子。
上校勇敢地接受了截去上肢的手术;我看到他仅仅是嘴唇变白了,眼中闪现出一层薄雾。轮到我时,一位外科医生检查了我的肩膀。
“是一枚炮弹把你伤成这样的,”她说,“如果伤口再往下一英寸,你的肩膀就没了。现在只是受了一点皮肉伤。”
当我询问正在给我包扎伤口的医生助手,我的伤势是否严重时,他笑着回答了我:
“严重!你需要卧床三周,血液就会新生了。”
我把头转向墙的一侧,不想让他看到我的泪水。通过心灵的眼睛,我看到了巴贝和拉扎尔舅舅向我张开双臂。我完成了夏日血腥的战斗。
三
秋天
距我和巴贝在舅舅拉扎尔的小教堂里结婚已经过去将近十五年了。我们在这片深爱着的山谷中寻找幸福。我成为了一个农夫;迪朗斯河,我最初的倾心所在,现在于我,成为了一个伟大的母亲,在给我的土地带来富饶和丰收中收获一点乐趣。渐渐地,循着新的农业方法,我成了邻居里最富有的地主之一。
我妻子的父母去世后,我们买下了橡树小路和河边的草地。我们在这片土地上建了一座不大的房子,但是很快就不得不扩建了;每年我都能买下一点邻近的土地,让我们的家底更殷实。而且,我们的谷仓也太小了,装不下丰收的粮食。
这十五年是平凡的、幸福的。这十五年在无忧无虑的快乐中度过,岁月留给我的是记忆中的那份平静,还有持续的欢乐。我的舅舅拉扎尔退休后就来到了我们家中,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年事已高,甚至连每天早上读祈祷书也不能做了;他有时会想念他热爱的教堂,便回去拜访接替他的教区牧师以此来安慰自己。太阳升起时,他会从居住的小房间里走下来,并且时常和我一起到田间去,享受户外的空气,在乡村舒适健康的氛围中重回年轻时代。
只有一件事情让我们时常忧伤叹气。我们处在一片收获之中,巴贝却还没有孩子。尽管我们三个人都深爱着彼此,有时我们还是觉得自己太孤单;我们是多么希望在我们中间多出一个金发的小脑袋啊,来缠着我们,来爱抚我们。
拉扎尔舅舅十分担心甚至惧怕到死时还不能成为一个舅爷爷。他又变得像个孩子似的,为巴贝不能给他带来一个一同玩耍的小伙伴而感到伤心。一天,巴贝有些犹豫地向我们吐露实情,说我们很快将会变成四个人时,我看到舅舅的脸变得苍白了,他尽力克制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亲吻了我们,同时已经开始考虑给孩子洗礼的事了。他说起孩子时就仿佛宝宝已经长到了三四岁大。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们都过得小心翼翼。我们说话时轻声细语,因为我们在等待一个孩子的到来。我对巴贝的感情不再是单纯的爱了:我敬重她,我会握着她的手;我敬重她,为了她和小宝宝。
伟大的一天临近了。我很早就从格勒诺布尔找来了接生婆,她一直没离开我们的农场。我的舅舅十分恐惧,他对生孩子一无所知;他甚至对我说,他错了,不应该做一个传教士,他很抱歉自己不是一个医生。
九月的一个早晨,差不多六点钟,我来到亲爱的巴贝的房间,她还在睡觉。她脸上带着一丝笑意,安静地躺在洁白的亚麻枕头上。我屏住呼吸,俯身看着她。上帝把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赐给了我。突然间,我想起了那个我在尘土中呻吟的夏日。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了劳动带来的安逸,感觉到了幸福带来的平静。我美丽的妻子睡着了,面色红润,躺在她舒适的大床中间;整个房间让我想到了这十五年,我们都在温柔的爱意中度过。
我轻轻地亲吻了巴贝的嘴唇。她睁开眼睛对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控制不住地想要抱住她,把她抱在胸前;但是近期这些日子里,我几乎不敢碰她的手,在我看来她是如此的脆弱和神圣。
我坐在床边,轻声问她:
“今天到日子了吧?”
“不,还没到呢,”她回答说,“我梦见我有了一个儿子:他已经长得很高了,留着可爱的小黑胡。昨天,拉扎尔舅舅对我说,他也在梦中看见了我们的儿子。”
我表现得很蠢。
“我比你可了解咱们的孩子,”我说,“我每晚都能看到她,是一个女孩……”
巴贝扭头冲着墙,眼看就要哭出来,我才意识到我是多么愚蠢,赶忙补充道:
“我说是一个女孩,但是我也不太确定。我看到的是一个小孩,穿着长长的白睡袍——他肯定是个儿子。”
听到这些讨好的话,巴贝吻了我。
“去看看我们酿的美酒怎么样了,”她继续说,“我今早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如果有感觉了,你会找人去叫我吧?”
“当然,当然,我很累了,我要再睡会儿。你不会为我的懒惰而生气吧?”
然后巴贝闭上了眼睛,看起来无精打采的,像是生病了一般。我还是保持着弯腰的姿势,脸上感受到她双唇间呼出的温暖气息。她渐渐睡着了,保持着微笑。然后,我战战兢兢地把手从她手中抽出来。我努力了五分钟来完成这一细致的动作,结果很完美,没有碰醒她。做完这些,我在她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她没有感觉到。然后,我就离开了,心一直突突跳着,感受着弥漫的爱意。
在楼下的院子里,我看到了拉扎尔舅舅,他正焦虑地盯着巴贝房间的窗户。他一看到我就问:
“哦,今天到日子了吧?”
在过去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每天早晨都会问我这个问题。
“看起来还没有,”我回答他,“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采摘葡萄?”
他抓过拐杖,然后我们一起沿着橡树小路走下去。走到尽头时,在那块俯视迪朗斯河的高地上我们停下了,凝视着山谷。
苍白的天空中飘着几朵小小的白云。太阳泻下柔和的光芒,给整个乡村披上了一层金纱,金色覆盖的地方是一派成熟的景象。夏天刺眼的光照和黑色的影子已经不见了。落叶像是在黑色的大地上镶上了一块块补丁。河水流淌得更平缓了,它给田野带来了秋季的丰收,现在已经疲倦。山谷依然是那么安静和强壮。谷地里已经开始显现出裂纹,预示着冬天即将到来,但是山谷深处,却还保留着上一次劳作时的温暖,展现着它强劲的魅力。秋天的山谷不似春天时会生出杂草,它美得更为庄重,像是女人生了孩子,迎来了人生的第二个年轻时代。
拉扎尔舅舅刚才一直沉默着;然后,他转向我,说:
“让,你还记得吗?距离那个我把你带到这里的五月的早晨,已经过去二十多年了。那天,我把整个忙忙碌碌的山谷展现给你看,它正为秋天的收获而劳作。你瞧;山谷又一次向我们展示它勤劳工作的成果了。”
“亲爱的舅舅,我记得,”我回答说,“那天,我因为害怕而打着哆嗦;但是你对我真好,你的教诲说服了我。我所有的幸福都归功于你。”
“是的,你已经来到秋季。你已经付出劳动,正在收获金秋的果实。我的孩子,人类的诞生依循了自然规律。我们,像大地母亲一样,也是永恒的:每一年,老的树叶会干枯,但是新的树叶又从中冒出来;我在你身上得到了重生,你也会在你的孩子身上得到重生。我对你说这些,是为了不让你因年老而惊慌,是为了让你知道如何平静地离去,就像这里的一草一木,明年春天,在它原来的芽苞里,还会冒出新芽。”
我听着舅舅的话,想到了巴贝,她正睡在铺着白色亚麻床单的大床上。亲爱的巴贝将要生宝宝了,就像这块给我们财富的沃土一样。她也来到了人生的秋季:她像山谷一样微笑,宁静而且坚定。我好像看到她在暖黄色的太阳下,累极了但是很高兴,体味着一种崇高的喜悦感——她即将成为一个母亲。我都不能分辨清楚拉扎尔舅舅是在说我热爱的山谷,还是我亲爱的巴贝。
我们慢慢地爬上了山。山下面,迪朗斯河沿岸是辽阔的草场,覆盖着纯天然的绿色草皮;草场紧邻黄色的田野,田野中间交叉分布着浅灰色的橄榄树和纤细的杏树,一排排稀疏地种在一起;正前方就是葡萄园了,大树桩上面长着葡萄嫩枝,枝蔓爬到了地面上。
在法国南部,人们对待葡萄树像是对待吃苦耐劳的家庭主妇,不像在北方,人们把葡萄树当作优雅的淑女。南方的葡萄按照自然规律的安排,在阳光雨露下成长。葡萄树桩采用双排栽种的方式,长长的排成许多行,树桩被一片片翠绿的叶子环绕着。两行葡萄树中间种着小麦和燕麦。葡萄园像是一幅巨大的条纹图,葡萄叶形成了绿色的条纹,作物收割后的残株像是黄色的彩带。
采收葡萄的工人们在葡萄蔓中弯下腰,切下葡萄串,然后把它们放进大筐里。舅舅和我在作物残株间慢慢走着。我们走过时,酿酒工人们就转过头来向我们致意。舅舅有时也会停下来,和几个年长的工人攀谈。
“嘿!安德烈老爹,”他说,“葡萄熟透了吗?今年的葡萄酒会醇吗?”
那些乡下人举起赤裸的胳膊,展示长长的葡萄串,阳光下,葡萄紫黑紫黑的;使劲一捏,大串葡萄带着充足的汁液和巨大的韧劲噗地挤开了。
“看,牧师先生,”他们兴奋地说,“这还算小的,有些葡萄串有几磅沉呢。这十年来,我们的收成还从没这么好过呢。”
然后他们就又回到葡萄藤中了,他们身上穿的夹克给这绿色衬上了棕色的斑块。女人们都没戴帽子,脖子上系着蓝色的小手帕,正弯着腰边唱边劳作。有些小孩子在太阳照耀的作物残株中打滚,尖声大笑着,他们的嬉戏给这户外的工场增添了生机。大运货车停在田边,等着葡萄装上车;在清澈的天空掩映下,运货车显得格外突出,人们一趟一趟把大筐里装满的葡萄运上车,再把空筐子带回去。
我不得不承认,在田野中,我有一种自豪感。我听到了脚下土地生产的声音;成熟的汁液在葡萄藤蔓里坚定有力地流淌着,空气中也充满了成熟的气息。我感到热血沸腾,似乎土地的富饶感染了我,让我情绪高涨。人们成群结队正在做的是我的事情,这些葡萄树是我的孩子;整个农场是我庞大而和睦的家族。我把脚埋在厚厚的土层里,感受着喜悦。
然后,不经意地一瞥,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坡地,一直伸到迪朗斯河岸,我是葡萄树、牧场、作物和橄榄树的拥有者。橡树小道旁矗立着我们白色的房子;我的牧场像是一件巨大的绿色披风,河流给披风的边缘缀上了银色的流苏。有那么一会儿,我想象着我在变高大,张开手臂,我可以拥抱我的整个财富,我可以把它们抱在胸前,我的树木、草场、房屋还有犁过的田地。
正当我举目眺望时,我看到我们家的一位年轻女仆沿着上山的狭窄小路跑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女仆跑得这般急促,一路磕磕绊绊,她挥动双臂招呼我们,但我们却被她的手势搞糊涂了。一种难以表达的情感令我感到窒息。
“舅舅,舅舅,”我大喊道,“看玛格丽特跑得多么慌张啊。我觉得巴贝今天一定是要生了。”
拉扎尔舅舅脸色变得很苍白。女仆终于来到了高地上,她跳过地上的葡萄藤跑向我们。她来到我身旁时,已经喘不过气来;她跑得窒息了,将手压在了胸口上。
“快说!”我对她说,“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重重地喘了一口气,双手因激动而颤抖着,终于吐出了一个词:
“夫人——”
我没再等下去。
“来!快来,拉扎尔舅舅!啊!我可怜的小巴贝!”
我跳着跑下山,快得骨头都要震裂了。那些采收葡萄的工人站了起来,看着我跑过,冲着我微笑。拉扎尔舅舅追不上我,只得无奈地挥舞着拐杖。
“嘿!天哪,让!”他大叫道,“等等我啊,我不想最后到。”
但是我已经听不见舅舅的话了,只是继续跑下去。
我喘着粗气来到了农场,心中充满希望和恐惧。我飞也似的跑上楼,用拳头捶开了巴贝房间的门,又笑又哭,半疯半傻。接生婆把门打开一条缝儿,生气地对我说不要这么吵。我愧窘地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你不能进来,”接生婆补充道,“去到院子里面等着吧。”
但是我没有动,她于是继续说:“这里一切都很顺利。等会儿我会叫你的。”
门关上了。我还在门前站着,没法让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我听到巴贝疼痛地呻吟着,嗓子破了音。我在那里时,她发出一声让人心碎的叫声,像一枚子弹,正中我的心脏。我几乎无法克制地想要用肩撞开门。但是为了不打扰她们,我堵上耳朵,飞快地跑下楼梯。
在院子里,我看到了拉扎尔舅舅,他也刚刚赶过来。这位令人尊敬的牧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不得不坐在了井沿上。
“嘿!孩子在哪里呢?”他问我。
“我不知道,”我回答,“她们当着我的面把门关上了——巴贝很痛苦,还在流泪。”舅舅和我看着彼此,一句话也不敢说。我们焦躁地听着,目不转睛地盯着巴贝的窗户,试图透过白色的窗帘看到里面的状况。我的舅舅浑身颤抖地站在那里,两只手搭在拐杖上;我感到身上热得发烫,在他面前迈着大步,走过来,走过去。我们时不时对彼此笑笑,但是掩饰不住内心的焦虑。
工人们运葡萄的大车一辆接一辆地过来了。葡萄筐靠墙放在了院子里,光腿的男人们在木槽里踩着一串串葡萄。驴子嘶叫着,车夫流着汗,美酒咕嘟咕嘟地倒进了大桶里。温暖的空气中充斥着浓浓的酒味。
我继续来来回回走着,仿佛是被空气中的酒香迷醉了。我的头要裂了,看到葡萄中流出红色的汁液时,我想到了巴贝。我带着男人的自豪快感对自己说,在这个葡萄酒高产的时节,在新酿美酒的醇香中,我的孩子就要出生了。
焦躁不安折磨着我。我又一次上了楼,但是没敢敲门。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到巴贝的低声呻吟和啜泣声。于是,我失去了理智,咒骂起巴贝遭受的痛苦。拉扎尔舅舅跟在我后面爬上了楼,不得不把我带回院子中。他希望转移我的注意力,告诉我今年的酒必定香醇;但是他说得心不在焉。有时我们都沉默下来,焦急地听着巴贝一声拖长的呻吟。
巴贝的哭喊声一点一点平息了,只是因疼痛发出几声低语,像是孩子流着眼泪睡着了。接下来是彻底的安静,一瞬间我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恐惧。由于巴贝停止了啜泣,房子好像是空了。我正要上楼梯时,接生婆悄声地打开了窗户。她探出身来,向我招了招手。
“上来。”她对我说。
我慢慢地走上楼梯,每走一步都感到格外高兴。拉扎尔舅舅已经在敲门了,我还没完全走上楼梯,我很享受这一刻给我带来的特别的兴奋感,我要过一会儿再去亲吻巴贝。
我在门槛前停了下来,心跳加速。我的舅舅已经探着身子凑到了摇篮上。巴贝面色苍白,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我忘了我们的孩子,径直向巴贝走去,把她的小手放在我手中。巴贝脸颊上的泪痕还没有干,泪水划过她颤抖的嘴唇。她疲倦地抬起眼皮没有和我说话,但我明白她是在说:“我亲爱的让,刚才我受了很多苦,但是能受苦我是如此高兴!我在我身上感受到了你的存在。”
我弯下腰,亲吻了巴贝的眼睛,舔去她的泪痕。她心满意足地笑了,由着我轻轻抚摸她。疲倦让她浑身疼痛。她慢慢把手从床单上抬起来,抱着我的脖子,把嘴唇贴在我的耳朵上。
“是一个儿子。”她用微弱的声音轻声说,但是带着一种胜利感。
这是在她经历了这次可怕的受惊之后,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知道会是个男孩的,”她继续说,“我每天晚上都会看到他。把他抱过来,放在我旁边。”
我转过身去,看到接生婆正在和舅舅为什么事情争吵。
接生婆用尽一切办法阻止拉扎尔舅舅把小家伙抱在手中。而舅舅想照料小宝宝。
我看了看孩子,刚才因为他的妈妈让我忘记了他。他身上粉嫩粉嫩的。巴贝确信地说他长得像我,接生婆发现他长着和妈妈一样的眼睛;而我,已经说不出话来,激动得简直要哭出来,我不停地亲吻着小家伙,憋得他透不过气来,想象着我还在亲吻巴贝。
我把孩子放在床上。他一直在哭,但这声音对我们来说简直是天籁之声。我坐在床边,舅舅坐在大扶手椅中,巴贝累了,安静地躺在床上,被子一直盖到下巴,眼睛却一直睁着,似在微笑。
窗户大开,葡萄香夹杂着午后秋天温和的暖意飘进房间。可以听到外面酿酒的工人踩压葡萄的声音,还有马车的哐啷声,鞭子的噼啪声;时不时,在院子里劳作的仆人尖着嗓子唱起歌,声音传到了房间里。在房间的静谧中,所有声音都变得轻柔了,房间还在应和着巴贝抽噎,发出回声。窗框里是一幅巨大的风景图,勾勒出天空和开阔的乡村。我们可以看到橡树小路的全景;然后是迪朗斯河,看起来像是一条洁白的缎带穿过金色和紫色的树叶;在这片大地之上,柔和的天空辽阔无际,蓝和粉的色调隐映其中。
视野之内,一片寂静,装着葡萄汁的大桶发酵出酒香,愉悦伴随着劳作和巴贝的生产。正是在这样的氛围里,巴贝、拉扎尔舅舅和我坐在一起攀谈,我们的眼睛一直看着刚刚出生的可爱宝宝。
“拉扎尔舅舅,”巴贝说,“你会给孩子起什么名字呢?”
“让的妈妈叫雅克利娜,”舅舅回答说,“我就叫这孩子雅克吧。”
“雅克,雅克,”巴贝重复着,“对,这是个好名字。告诉我,我们该把这个小家伙培养成什么样的人呢?牧师还是士兵,绅士还是农夫?”
我笑了起来。
“我们还有很长时间来思考这个问题。”我说。
“但是,不,”巴贝继续说,简直有些生气了,“他会长得很快的。看,他长得多壮。他已经开始用眼睛说话了。”
拉扎尔舅舅很赞同我妻子的观点。他用低沉的口气回答:
“不要让他成为牧师,也不要让他当兵,除非他无法抗拒其中一种职业的吸引力——让他成为绅士将是非常认真实际的……”
巴贝不安地看着我。可爱的巴贝从不为自己感到一丝骄傲;和所有妈妈一样,她愿意在儿子面前表现得既谦逊又自豪。我可以发誓她已经在儿子身上看到了公证员和医生的影子。我亲吻了她,温柔地对她说:
“我希望我们的儿子生活在我们可爱的山谷中。有一天,他会在迪朗斯河边,遇到一个十六岁的巴贝一样的女孩子,给她水喝。你还记得吗,亲爱的——?乡村给我们带来了宁静:我们的儿子会和我们一样生活在乡下,和我们一样幸福。”
巴贝非常感动,也吻了我。透过窗户,她凝视着树叶、河流、牧场和天空;然后,她笑着对我说:
“让,你说得对。这块土地对我们这么好,它也会这样对待我们的小雅克的。拉扎尔舅舅,你会成为一个农夫的教父。”
拉扎尔舅舅无力地点了点头,充满爱意地表示赞同。我观察他有一会儿了,看到他的眼睛像是蒙了一层薄雾,嘴唇变得惨白。他正对着窗户,身体向后靠在扶手椅中,苍白的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望着天空,神情恍惚,若有所思。
我感到非常紧张。
“拉扎尔舅舅,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我问他,“你怎么了?可怜可怜我,快回答吧。”
他轻轻抬起一只手,好像是在请求我说话声音低一点;接着他放下手,用微弱的声音说:
“我不行了。”他说,“在我这个年龄,兴奋是致命的。别出声。好像我的肉体变轻了,我的手臂和腿没有感觉了。”
巴贝惊慌地站起身来,眼睛看着拉扎尔舅舅。我在他前面跪下来,忧虑地望着他。舅舅笑了。
“别害怕,”他继续说,“我并未感到不适。我开始觉得很安静,我想我是要睡个好觉了。我突然间有了这种感觉,感谢上帝。啊!我可怜的让,刚才下山时我跑得太快了,这孩子让我过于兴奋了。”
我们明白了,大哭起来。拉扎尔舅舅一直望着天空,继续说:
“我请你们别破坏了我的兴致。我想让你们知道,在这张扶手椅上永远地睡去会给我带来多么大的快乐!我从不敢想会以这样让我安慰的方式离去。我所爱的一切都在这里,伴我左右——而且,看这天空,多么蓝啊!上帝给了我一个可爱的夜晚。”
橡树小路后面,太阳快要落山了。斜阳给树木挂上了一条条金色的带子,颜色有些发暗,像是用旧的铜器一般。翠绿的田野融入了远方朦胧的静谧中。安详的夕阳透过敞开的窗户照进屋内,拉扎尔舅舅在动人的安宁中变得越来越虚弱。他慢慢地失去了生气,就像是高高的枝杈间,细细的光束正在变淡。
“啊!我漂亮的山谷,”他低语道,“你在向我温柔地道别。我原本担心我会在冬天离开,那个季节,你会整个处在黑暗中的。”
我们止住眼泪,不想打扰舅舅圣洁的离去。巴贝低声祈祷着。孩子还在继续他低声的哭叫。
拉扎尔舅舅在痛苦的幻觉中听到了孩子的呜咽。他努力转向巴贝,保持着微笑,说:
“我已经见到了这孩子,可以开心地离开人世了。”
然后,他看着灰白的天空和金黄色的农田,把头转过去,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
拉扎尔舅舅的身体没有颤抖,他死去就像是睡着了。
我们变得如此平静,眼泪早已哭干,长时间沉默着。在这至纯至朴的死亡面前,我们所经历的只是一种宁静的伤感。暮色降临,拉扎尔舅舅的离世让我们坚强。他的道别就像是黑夜落下的太阳,早上又获得新生。
这就是我经历的秋日。它给了我一个儿子,同时在暮色的安详中带走了拉扎尔舅舅。
四
冬天
一月份有那么几个可怕的早晨让人寒彻心骨。在这特别的一天里,我醒来时感到一阵隐隐的焦虑。前晚积雪融化了,越过门槛,我看到了乡村的模样。在我看来,那像是一块巨大的脏兮兮的灰布,破破烂烂,溅满了泥巴点,并被撕扯成一块一块的。
眼前的世界仿佛罩上了一层雾气,小路两旁的橡树悲哀地张开黑色的臂膀,像是一排幽灵守卫着身后蔓延的大片水汽。田地沉陷,淹没在一大片水域里,水边残留着一些还未化完的脏雪。远方,迪朗斯河的吼叫一声盖过一声。
冬天在阳光明媚、大地干涸的时候给人们带来了健康和力量。耳朵尖在冷空气中冻得阵阵刺痛;快乐地走在结冰的小路上,脚踏到冰面上,会听到一串银铃般的响声。但是,最让我难过的莫过于冰雪融化、让人没精打采的天气:我厌恶这湿重的雾气,压在肩膀上,让人直不起腰来。
在黄铜色的天空下,我颤抖了起来,急忙回到屋里,决心今天不去田间了。农舍里外还有很多活要干。
雅克起床很长时间了。我听到他在一间库房里吹口哨的声音,他正帮助工人搬运成麻袋的玉米。雅克已经十八岁了,他长得很高,胳膊很结实。他没有一个拉扎尔舅舅疼爱他,教他拉丁语,他也没有到过河边的柳树下,去幻想那些有意思的事情。雅克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农夫,不知疲倦的工人。我只要一做起什么活,他就会生气地告诉我,我已经老了,应该休息了。
正当我看着远处的雅克时,一个可爱而轻盈的小家伙跳上了我的肩头,用一双小手蒙住我的眼,问道:
“猜猜我是谁?”
我笑着回答说:
“是小玛丽,妈妈刚刚给她穿好衣服的小玛丽。”
我亲爱的小玛丽即将度过她来到人世的第十年,在过去的十年里,她一直是农场里的开心果。她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孩子,那时,我们都不指望还能有孩子了,所以我们对她加倍疼爱。她脆弱的身体让我们愈发爱护她。小玛丽被我们当作小姐一样宠爱着。她的妈妈无疑想要让她成为一个小姐,而我也无心反对她的愿望,所以小玛丽就成了我们的小宝贝,总是穿着美丽的丝绸裙子,裙子上有彩带作装饰。
玛丽还在我的肩头上坐着。
“妈妈,妈妈,”她大喊道,“快过来看,我正在骑大马。”
巴贝笑着走进来。啊!我可怜的巴贝,我们已经多么老了!我想起了那一天,我们累得直打战,孤独时我们哀伤地看着彼此。
孩子们把我们带回了年轻时代。
午餐在沉默中结束了。我们不得不把灯点亮。房间笼罩在淡红的微光中,是那么伤感,足以让人发狂。
“呸!”雅克说,“这带点温热的下雨天总比那干冷干冷的天气强些吧,在那种天气里,我们的葡萄树和橄榄树都要冻坏了。”
他试图开玩笑调节一下气氛。但是不知为何,他和我们一样焦虑不安。巴贝做了些不好的梦。我们听她讲噩梦的内容,嘴上笑着,心里却很难过。
“这天气还真会让人心烦意乱。”我说,希望能让大家高兴起来。
“是啊是啊,都是天气的缘故,”雅克赶忙补充道,“我在火里添点葡萄枝。”
火一瞬间蹿了起来,在墙上投下巨大的光影。葡萄枝在火里吱吱地烧着,留下烧得通红的灰烬。我们坐在烟囱前,外面的空气有些温热,但是大颗冰冷的水滴却从农舍的顶棚上落下来。巴贝让小玛丽坐在她的腿上,低声和她说话,被她的孩子气逗乐了。
“爸爸,你要一起来吗?”雅克问我,“我们去储藏室和阁楼看一看。”
我和他一起出去了。过去几年收成渐渐变得不太好。我们损失惨重:葡萄藤、橄榄树和杏树都被霜冻摧毁了,冰雹砸坏了小麦和燕麦。有时我会说,我变老了,而运气像是一个女人,怎会垂怜一个老男人。雅克笑了,说他还年轻着呢,他要去追求幸运。
我已经来到了严冬这个寒冷的季节,我很明显地感觉到身边的一切都在枯萎。每次当我告别快乐时,就会回想起拉扎尔舅舅,他离开得那么安详;我们怀着对他的美好回忆,呼唤着力量。
下午三点时,天完全黑了。我们下楼来到了公共休息室。巴贝在靠烟囱的角落里,低着头,专心致志做些缝缝补补的活;小玛丽坐在炉火前的地板上,认真给娃娃穿着衣服。雅克和我坐在红木写字台前检查账目,这张写字台是拉扎尔舅舅留给我们的遗物。
窗户仿佛被堵住了;浓雾挤在窗玻璃上,十足形成了一道阴郁的墙。墙后面,空虚在蔓延,一切都是未知。一声巨大的噪音,一声咆哮,划破了寂静,在迷雾中散开了。
我们早已解雇了工人们,只有我们的老仆人玛格丽特还和我们在一起。我抬起头来倾听外面的声音,仿佛农舍悬挂在一道裂缝中央。外面阒无人声,我什么都听不到,只有深渊的喧嚣。然后,我看着我的妻子和孩子们,感觉到自己很懦弱,因为年岁已高,无力阻挡未知的危险来保护身边的人。
噪声更加尖锐了,我们好像听到了敲门声。与此同时,马厩里的马匹开始狂躁地嘶叫,牛栏里的牛也哞哞叫着,仿佛在哽咽。我们都站起身来,忧心忡忡,面色苍白,雅克冲到门口,甩开门。
一股夹杂着泥点的水浪冲进了房间里。
迪朗斯河泛滥了。就是它,从早上起就远远地发出噪音,一阵大过一阵。山上的积雪融化,在一道道山坡上形成山洪奔流而下,使迪朗斯河水上涌。浓雾隔断了我们的视线,我们没有发现河水突然上涨。
往年,严冬之后积雪融化,河水一路涌到农场大门口。但是从未像现在来得这样迅猛。从门口向外望,可以看到庭院变成了湖泊。水已经没过我们脚踝了。
小玛丽哭叫着,把娃娃紧紧地抓在怀里,巴贝赶忙把她抱起来。雅克想要跑出去打开马厩和牛栏的门,但是他妈妈从后面拽住了他的衣服,求他不要出去。水位还在上涨,我把巴贝推到了楼梯上。
“快,快,我们到上面的卧室里去。”我大叫道。
我要求雅克走在我前面,我最后一个上了楼梯。
玛格丽特突然间意识到自己一个人在阁楼上,她恐惧地走下来。我让她待在房间的一头,挨着巴贝坐下。巴贝仍然沉默着,面色惨白,带着哀求的眼神。我们把小玛丽抱到了床上,而她坚持要和娃娃在一起。搂着娃娃,她安静地睡着了,这让我感到些许安慰。我转过身来看着巴贝,听着小女儿平稳的呼吸声,忘记了危险,我所听到的只是水流撞击墙壁发出的声音。
但是我和雅克不得不直面险情,渴望弄清楚洪水的形势。我们大开着窗户,冒着摔下去的危险探身出去,在黑暗中观察。雾气越来越浓,悬在洪流之上,抛下骤雨,让我们战栗。在无尽的浓雾中,我们只能模模糊糊看到水在流动,像是一道道钢筋,从眼前闪过。窗下的庭院里,浪花飞溅,震得墙壁微微摇晃。除了愤怒的迪朗斯河,以及惊慌的牛和马,我们还是什么也听不到。
可怜的牲畜们哞哞叫着,嘶鸣着,声音像利刃一样刺入我心。雅克用眼神问我,他能否去尝试把它们转移出来。很快,牲畜们痛苦的叫声就变得令人哀婉,我们听到了一阵栅栏开裂的声音。公牛刚刚顶开了牛栏的门。我们目睹它们在眼前经过,被洪水卷走了,在激流中打着旋,然后消失在咆哮的河水中。
我感到愤怒得喘不过气来。我变得像是着了魔一样,向迪朗斯河挥动着拳头。我直直地面向窗户站着,咒骂这条河。
“恶魔!”我在洪水的喧闹中大喊着,“我深深地爱着你,你是我最初的心上人,而现在,你却在掠夺我。你来到我的农场里,破坏它,还带走了我的牛。啊!真该诅咒,该诅咒的家伙。你给了我巴贝,你在我的牧场边缓缓流淌。我错把你当作一位好母亲。我还记得拉扎尔舅舅喜爱你清澈的河水,我本以为应该感激你。你真是个残暴的母亲,我只会恨你——”
但是迪朗斯雷鸣般的吼声把我的叫喊声淹没了;它粗鲁,冷漠,顽固而不动声色地拉动水位上涨,扩大洪水覆盖的范围。
我转身回到房间,巴贝正在哭泣,我亲吻了她。
小玛丽在梦中笑了。
“别害怕,”我对妻子说,“水位不可能一直上涨,一定会降下来的。不会有危险的。”
“对,不会有危险的,”雅克焦虑不安地重复着,“这房子很牢固。”
这时,站在窗边的玛格丽特被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好奇心驱使着像是疯了一样探出身子。她摔落下去,发出一声惨叫。我急忙冲到了窗前,但还是没能阻止雅克跳入水中。雅克是由玛格丽特带大的,从这个可怜的女人那里,他感受到了母亲般的关爱。巴贝听到玛格丽特和雅克落水的声音时,恐惧地站了起来,两只手紧握在一起。她一直直挺挺地站着,张大嘴巴,瞪圆眼睛看着窗外。
我坐在窗边的木栏杆上,耳边激荡着洪水的咆哮声。当听到一个声音向我呼喊时,我不知道我和巴贝已经在这种痛苦和惊愕中过了多久。那是雅克,他正抓着窗下的外墙。我把手伸向他,他吃力地爬了上来。
巴贝把他紧紧抱在了怀里。她现在终于放下心来,可以哭出来了。
谁也没有提及玛格丽特。雅克不敢说他没能找到她,我们也不敢问他找得怎么样。
他拉着我,带我回到窗前。
“爸爸,”他低声对我说,“院子里的水至少有七英尺深,河水还在上涨。我们不能再待在屋里了。”
雅克是对的。房子正在散架,外屋的厚木板一块块地被冲走了。玛格丽特的死让我们感到很沉重。巴贝不知所措,正在央求我们。只有玛丽还安静地躺在大床上,抱着娃娃,带着天使般的快乐笑容安睡着。
每一分钟危险都在增加。洪水马上就要涨到窗户的栏杆处,片刻便会涌入房间。房屋摇摇欲坠,仿佛是被重锤一下一下沉闷地击打着,人们一定会说洪水简直像是战争的机器。水流一定是从房子的正面冲过来的,我们不能指望别人的帮助了。
“每一分钟都很宝贵,”雅克痛苦地说,“我们会被压在废墟下。我们找些木板做个木筏吧。”
他是用轻快的语气说这些话的。比起待在快要坍塌的屋子里,要是能用几根绑紧的横梁做木筏,飘在河中央,我自然是一千个愿意。但是我们到哪儿去找这些横梁呢?愤怒之下,我扯下了橱柜上的木板,雅克打散了家具,我们把百叶窗也卸了下来,收集所有能够找到的木头。当我们感觉这些碎块都派不上用场时,生气地把它们扔在屋中央,又继续搜寻。
我们最后的希望即将消逝,我们清楚我们的痛苦和无助。水位还在上涨;愤怒中,迪朗斯河用残酷的吼声向我们咆哮着。我突然呜咽起来,用颤抖的双臂抱住巴贝,请求雅克到我们身边来。我希望我们死也要拥抱在一起。
雅克回到了窗边。突然,他高兴地大叫道:
“爸爸,我们得救了!——快看。”
天晴了。一个小棚屋的屋顶被水流冲下来,现在正静静地停靠在我们的窗户下。这个屋顶有几码宽,是用轻木梁和茅草盖搭成的;它漂浮在水上,是一个极好的木筏,我双手握在一起,几乎要膜拜这木头和茅草。
雅克紧紧固定住棚屋顶后,跳了上去。他在茅草上走了走,确定各处都还结实。屋顶承受住了他的重量,所以我们就可以放心到上面去冒险了。
“哦!它一定可以搭载我们的,”雅克兴奋地说,“看,它在水中吃水很浅。就是操纵它有些困难。”
他向四周看了看,两根木杆从身边漂过,他顺手抓了起来。
“啊!我们有桨了,”他继续说,“你到船尾去,爸爸,我来船头,这样我们就可以轻松驾驭这木筏了。水深还不到十二英尺。快!快上船!我们一分钟也不能耽搁。”
我可怜的巴贝想装出笑脸。她小心地把小玛丽裹在披肩里;孩子刚刚醒来,十分惊恐,沉默了一会,剧烈地抽噎起来。我在窗前放了一把椅子,好让巴贝到木筏上去。我把她抱在怀中时,心酸地亲吻了她,感觉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吻。
水开始灌进房间,我们的脚泡在了水里。我最后一个上木筏,然后解开了绳索。水流卷着我们撞到了墙上,离开农舍需要千般小心,万般努力。
雾一点一点消散了,我们离开时已经接近午夜。星星仍然被迷雾掩盖着,月亮已经快落到天际,发出苍白的光芒,照亮了黑夜。
接着,洪水在我们面前竭尽全力展示它的丑恶。整个山谷变成了河流,极度膨胀的迪朗斯河冲刷着两座小山,在大片黑油油的已经耕种的农田中穿过。视线之内,万物寂寥,唯有迪朗斯河展现着生命的存在。它以至高无上的声音怒吼着,火气不减,在巨浪中展示着威严。几处树丛在水中浮现出来,给苍白的水面染上了黑色的条纹。在我们对面,我认出了小路边橡树的树顶。水流正在把我们运到树杈那里,此时的树杈在我们眼里就像是一群珊瑚礁。木筏周围漂着各种各样的残留物,木块、空酒桶、成捆的草。河流携带着它在愤怒中生产出的残物。
我们辨认出了左侧杜尔格村的灯光——灯火闪烁的光芒在黑暗中摇曳。水位不可能涨到杜尔格村那么高,只有洼地淹没在了水中。毫无疑问,在那里我们将会得到帮助。我们搜寻着水面上微弱的光亮,似乎每一秒都能听到划桨的声音。
我们开始漫无目的地划行。木筏一离开水流中央,迷失在河流的漩涡里,我们就再一次感到悲痛,几乎后悔离开了农场。我时不时地转过身去看看我们的房子,它依然站立着,在白色的水面上呈现出灰色的样子。巴贝蜷缩在木筏中间的茅草上,小玛丽坐在她的膝上,被她紧紧抱着,孩子的头紧贴着她的胸口。巴贝以此来掩饰河流带给她的恐惧。她们都弯着腰,向前倾着拥抱在一起,仿佛是因为恐惧,身材都变矮小了。雅克在木筏前部挺直站着,把身体全部的重量靠在桨上,他时不时飞快地看我们一眼,然后又悄无声息地继续他的工作。我竭尽全力帮助他,但是我们为靠岸作出的努力仍然是徒劳。尽管我们把用作船桨的木杆插到水底的泥土中来固定木筏,几近断裂的程度,我们还是一点一点地漂到了开阔的水域中;一股像是从水底升起的力量将我们带走了。迪朗斯河慢慢把我们攥在了手心里。
我们不懈地努力着,早已汗流浃背,拼命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迪朗斯河像是一个真实存在的敌人,我们跟它战斗,就是要征服它,打伤它,消灭它。迪朗斯巨人般的铁臂使我们精神紧张,我们手中的桨成了武器,我们把它们直插迪朗斯河的胸口。河流咆哮着,把它的口水甩到我们脸上,并在我们的划动下扭动着身子。我们咬紧牙关不让它得逞。我们不会被击败。我们带着疯狂的冲动,要去打倒这个怪物,挥动拳头让它平息下来。
我们慢慢地驶入离岸一定距离的水面,已经来到橡树小路的入口。黑色的树枝插入水中,撕裂开来,发出令人惋惜的声音。死亡也许就在一次“触礁”中等待着我们。我大声叫雅克靠近树枝沿着小路划。这样,我就最后一次走在橡树小道里,当我还年轻,正值盛年时,曾在这里散步。在可怕的黑暗中,在咆哮的水面上,我想到了拉扎尔舅舅,看到年轻时的美好时光向我悲哀地微笑。
小路的那一头是迪朗斯河的胜利。我们的桨再也触不到底,洪水带着必胜的冲动承载着我们。现在,它想怎么样就可以把我们怎么样。我们放弃了,木筏以令人恐惧的速度顺流而下。浓云密布,像是肮脏破烂的碎布挂在天上;月亮消失时,世界陷入了令人忧伤的昏暗之中。我们在混乱中随波逐流。巨浪黑得像墨,如鱼背一样,载着我们前行,把我们翻来滚去。我已不能看到巴贝和孩子们,感觉到我要死了。
我不知道这最后的漂流持续了多久。刹那间拨云散雾,月亮露了出来,天边变晴朗了。在光亮中,我看到了前面一块黑色的庞然大物堵住了路,水流把我们猛力冲了过去。我们迷路了,一定会被撞碎的。
巴贝直挺挺地站着,把小玛丽递了过来。
“带上孩子,”她大叫道,“不要管我!不要管我!”
雅克已经用胳膊抓住了巴贝。他大声喊道:
“爸爸,你救妹妹——我来救妈妈。”
我们离那团黑色的东西越来越近了。我想我认出了那是一棵树。剧烈的冲撞把小木筏劈成了两半,木筏上的茅草和木梁散落在水中的漩涡里。
我落入水中,倒下时把小玛丽紧紧地抱在怀里。冰冷的河水激起了我所有的勇气。在露出水面时,我把小女儿搭在脖子上,开始奋力划水。如果小家伙没有失去意识,来回挣扎的话,我们俩都已经待在水底了。
我一边游,一边感到令我窒息的忧虑。我叫着雅克的名字,试图看清远处的状况;但是除了河水的咆哮声,我什么都听不见,除了一大片苍白的迪朗斯河,我什么都看不见。雅克和巴贝沉到了水底。巴贝一定是抓着雅克,她的胳膊致命地拉住他,把他拖下了水。那是多么可怕的痛苦啊!我想死,我慢慢沉下去,我要在黑色的波涛下面找到他们。当洪水漫到小玛丽脸上时,我带着极度悲痛,又开始努力向水边游去。
我就这样抛弃了巴贝和雅克,不能和他们一起死让我感到绝望,但是我依然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他们的名字。河水把我抛在了石头上,就像弃在半路上的一捆稻草。当我重又恢复意识时,我用双臂抱起小女儿,她睁开了眼睛。破晓时分,我的冬夜就要结束了。这可怕的夜晚是谋杀我妻子和儿子的帮凶。
多年的悔恨过后,此时此刻,我还能感到一丝最后的安慰。我就是冰冷的冬天,但是我已经感受到即将到来的春天在我体内骚动。就像拉扎尔舅舅说的,我们永远不会真正离开。我有四季,现在我即将重回春天,那里有我亲爱的玛丽,再一次开始经历她的快乐和伤悲,永不停歇。